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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难以自抑地想起了朱祁镇朱祁钰兄弟,他不禁在想,各自被亲兄弟囚禁时,他们是猝不及防还是早有防备?他们真的深恨彼此乃至于处之而后快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除了刻骨仇恨,掠过他们心头的,有没有一点点棠棣情深的追忆或遗憾?
即将再度被圈禁的实感慢慢明晰,朱厚炜下意识地抬头搜寻崔骥征的身影,遍寻不见,最终却对上朱厚照的眼。
那眼神无悲无喜,这双眼并非来自兄长,而是来自于一个皇帝。
那个童心未泯的少年天子,还是长大了。
第八章
天子南征,直至抵京,历时八月有余。
宁王授,蔚王羁押,两位亲王一有滔天大过,一有汗马之功,最终却双双陨落。
两位殿下的封号都成了朝野不可提的禁语,只用“滕王”“衡阳雁”代指,随即阴阳怪气地感慨一番天家无情,至于宁蔚二藩众人的命运,倒是无人关心了。
中帝子早已身异处,宁王府尘埃落定,近千口人杀头的杀头、流放的流放、幽禁的幽禁,而蔚王府的境遇则颇耐人寻味,整个王府齐齐整整,无一人落罪,亦不少一文钱俸禄,唯有正主蔚王一人留在通州生死未卜。
不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若当真蔚王有了好歹,其余人哪里能置身事外?故而从朝廷指派的长史靳贵孙清,再到宫里带出来的内侍丘聚巴图鲁,乃至于朱厚炜后来自己延揽的唐寅胡涂等清客,无一人离去,所有人均各司其职,静静地等待这座府邸的主人归来。
朱厚炜自己亦是惊人地平静,哪怕他被请入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哪怕身边伺候的内侍宫婢都被撤得一个不留,哪怕每日能接触到的人只有一个又聋又哑还不识字的老内侍,哪怕书房里只有书本并无纸,哪怕触目所及所有的活物唯有地上的蚂蚁。
两世都是成熟官僚,立时想通这是有人要用这种手段将他逼疯,若是前世那个一心功名利禄的他,还不知是如何痛苦纠结,好在他此生身份特殊,又多受儒道释的熏陶,整个人都达观开豁许多,朱厚炜极快地调整了心绪,刻意将那些惶惑不安抛诸脑后,将自己的生活填充得满满当当。
撤走了仆从,三餐以亲王的标准看又十分简素,换了个旁的藩王,恐怕早就痛不欲生,好在久经考验的原社会主义好青年朱厚炜本就觉得这一世生来就是封建统治阶级,早就已经脱离了群众,更慢慢淡忘了劳动的乐,此番正好是个机会。于是他郑重其事地向看守他的厂卫索要农具和菜种,对方显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说需向上禀报。
事关蔚王这个烫手山芋,谁也不敢轻易定夺,最后还是朱厚照亲自下了圣旨,说是除去能与外界互通有无的纸一类的物件,其余蔚王要什么,就给什么。于是朱厚炜要到了几本农书、菜种些许、树苗若干,全身心地投入到改造世界、改造自己的劳动中去。
每日清晨,他早早起身,在院中练一段八段锦、跑一小圈、再打一套拳,最后做一做拉伸。和老内侍道早安后,便可安心用早膳,早膳多是一碗面或一碗粥加个包子,也足够支撑他半日的劳作。松土、播种、浇水、施肥,戴着草帽、卷着裤腿,看着树苗慢慢长大、看着蔬菜越葱郁,其间的成就与满足,远胜于政治上的风云得意。
用了一荤一素一碗饭的午膳,再优哉游哉地睡个午觉,到了下午,便是朱厚炜的苦读时间。从前在王府,或多或少还有些庶务缠身,到了后来宁王之乱,更无心思读书,如今被困在方寸之地,反而灵台空蕴,倒是应了五柳先生所言“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了。
因没有纸,他便将院中收拾了一小块空地,取了松软些的沙土,用树枝做、大地为纸,或演算理学、或苦练书法、或提成文,倒也便宜。
温一个下午的书,再去跑上一两圈,看看院中的菜地与花草,便又到了晚膳时分,匆匆用了晚膳,自己从井里打水,劈柴烧火烧水,再简单冲洗,朱厚炜再次体会到从前不论在紫禁城还是在蔚王府,光是洗一个澡就要用掉多少人力物力。哪怕是如今龙游浅滩,可以一日沐浴一次,已是多少平民百姓求而不得的福分。
做完这一切,早已月上中天,那沙地轻轻一抹就了无痕迹,加上周遭无人,晚间穷极无聊,憋坏了的朱厚炜便会点了灯或是就着月光,在这“纸”上写些平日无人倾诉的秘密。
比如朱厚照真不是个东西,张家人没一个好东西,太后怎还不死?比如父皇是个好人但他也好坑,他可曾想到会有今日?比如生母在哪,她长得是什么模样,此生可还能够相见?
但他想的最多的,还是崔骥征如今可还安好,有没有被自己牵连,张太后也好,江彬也罢,还有隐没在暗处的朱厚熜,已似敌非友的朱厚照,他可应付得来?
思绪落到纸上,便是崔骥征的名、崔骥征的字,有时则是自己想要吐露的、那些难以言明只能寄于古人诗句的心声。
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人生自古多离别,年年辜负,海棠时节。
他抄的最多的还是返璞归真的诗经——言念君子,温其如玉。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这些诗句当年和崔骥征一同在北书堂学过,曾以为早就忘记,想不到每字每句,甚至当时崔骥征面上的神情、摇头晃脑的姿态,都仍记得清清楚楚,想起来便忍不住嘴角上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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