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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柳下册（第1页）

大学士赵长宁穿过曲折游廊，来到了中书庭，庭院内大株梨花凑着芭蕉，芬芳扑鼻，溪流缠绕着山石，潺潺出声，中央的四角凉亭中挂着一口巨大的暮鼓。

已经满头霜雪的老貂寺手里端着木制的托盘，就站在暮鼓旁，在大红灯笼的映射下显得红光满面。

赵长宁走进凉亭，终于看清楚了托盘上的物件，一杯酒和一条白绫。这一刻，荣辱不惊的中书大学士冷汗如雨，摇摇欲坠：“华公公，这是…何意？”

老态龙钟的老貂寺微眯着双眼，清了清嗓子，只是感叹了一句：“时也，命也。”

赵长宁如遭重击，愣愣许久，嘴唇颤抖不甘地问道：“为什么？”

老貂寺的嘴角不屑勾起：“赵大人擅度圣意，残害忠良。”

赵长宁神情黯然，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然后，脸上开始出现一丝惨淡笑容，接着，笑容渐渐绽放，笑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老貂寺没有再去计较这位中书大学士的失态，他弯下腰将托盘轻轻放在凉亭边的长条石凳上，摇头叹了一口气：“万岁爷问你有什么要求？”

赵长宁止住了笑，生平第一次对老貂寺次露出了不敬和嘲讽：“我想见一见落境，你能办得到吗？”

老貂寺苦涩一笑，摇了摇头。

赵长宁眼神中没有失望，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释然……

与此同时，深宫的大明殿，永庆帝坐在御桌前，提起了笔，开始在表了金丝楠木框的宣纸上写字，只有简简单单的一笔，这位大周的天子却落笔如万钧。

这是大周开国以来的规制，永庆帝需要填满宣纸上的九宫格。

“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一共有九个字，每个字正好九画，九九八十一，从冬至开始，每天只落一笔，写完这九个字，天下迎春。

今天是第一次的起笔，仿佛就耗尽了永庆帝的精气神，他一屁股坐在御座上，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年。

大周永历二十三年，冬至，文华殿大学士赵长宁因积劳成疾，猝死在中书庭，令人扼腕痛惜，永庆帝下诏追谥“恭节”，家眷子女可以授受甲子的俸禄。

…………………

明瓦廊，长宁府。

李浪领着赵落镜来到了幽静的后庭院，轮椅上的美妇已经换上了一身麻衣，赵落镜进了拱门就开始一路狂奔，嘴里不停地哭喊着娘。

饱经风霜的痴傻妇人这一刻……竟然颤抖起身，原本朦胧的双眼在一阵激荡的涟漪后，禁不住泪如雨下。

李浪远远驻足，双眼朦胧，他想起了很多年前，江南的那间老宅，有一个喜欢荡着秋千的少女，摸着受了委屈的孩童的脸，轻轻说道：“李自在，别低头，顶冠会掉，别流泪，坏人会笑。”

一眼十年，少女已为人妇，她还是摸着孩童委屈的小脸，替他擦干泪水，李浪朗朗出声：“赵落镜，别流泪，坏人会笑。”

妇人转过脸，更加泣不成声，李浪慢慢走上前，咧嘴一笑：“好久没有尝过小姑亲手做的糯米糕了。”

妇人的眼睛被泪水蒙住了，喉头也被泪水噎住了，一时竟开不了口。

李浪捧起妇人颤抖的双手，喃喃道：“都过去了。”

院落的拱门外，酒窝少女别过脸去，偷偷地拭干泪水……

薛青城装作没有看到，轻声呢喃道：“这就是自命清高的读书人，鼠目一寸光，井中蛙观天，诛人诛心，真难为了这位江南的扫眉才人，与狼共舞了这么多年，如果没有这份装疯卖傻的自保本事，如果不是妹夫这趟京都之行，怕是早就遭了毒手。”

酒窝少女重重哼了一声。

薛青城捅了捅少女的胳臂：“现在应该知道爹当初为什么要把你嫁到江南了吧？”

少女泪光闪烁，不置可否。

明瓦廊，长宁府外素车白马，府上麻衣纱幔，从白马寺请来的八位高僧的诵经声靡靡不绝，年幼的赵落镜跪在火盆旁，不停地磕着头。

十几年的官场耕耘，赵长宁并不活络，但口碑有目共睹，就连辅张又廷都差了人前来吊唁，就更不用说原来都察院和中书的那些同僚了。

期间，大周天子追谥的诏书也送达了府上，至于皇帝陛下，则是按照大周往年冬至时的惯例，前往天子山上的长青观祈福，一直要等到写完九宫格中的“庭”字余下的八笔，才会归朝。

月明星稀的时候，一辆华丽的马车缓缓停靠在长宁府的门前，一身轻装的靖王下了马车，长宁府的大管事亲自引路，领进了灵堂，靖王面色凝重，亲手点了三炷香，然后踱步进了府上的后庭小院。

月下的公子素衣如雪，远远打了个揖：“殿下是千金之体，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逝者为大。”靖王停下脚步，扫了一眼四周，然后，肃颜低声道，“而且……本王找你是有事相商。”

李浪微微错愕，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两个人先后走进了庭院中的一间厢房。

靖王压低了声音开门见山：“你听没听说过本朝礼部的员外郎魏仲英。”

李浪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

靖王面色凄凄：“这位魏员外郎，原是邰城的一位商贾，家后竟然花了些银子，买了个县丞的官职。”靖王说到这里，轻蔑一笑，“不得不说，这条老狗当真是个人精，将商场上那套投机的本事应用到了极致，十几年的钻营，从一个九品的芝麻小官，硬生生地爬到了当朝从五品的员外郎，而且还是礼部这样的要职。”

李浪面露惊疑，刚想开口，只听见靖王悠悠叹了一口气，继续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这些年，这条老狗竟然在邰城自家的府院中，豢养了一百多名娈童处子……这么说吧，朝中上至中书内阁，下至六部六科，他投其所好，至少有一半的官员都受过这样的专供贿赂。”

李浪只听得瞠目结舌，心中却是啧啧称奇，他想了想，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知道靖王为什么会专门造访，跟他这位局外人聊起那位从无交集的奇葩员外郎大人。

靖王似乎看出了他的疑问，略带悲愤道：“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大半个月前，这条老狗终究还是犯了案，正是这件案子，把这些背后不可告人的苟且之事都兜了出来。但令人棘手的是，他这些年豢养的娈童处子大多成了他的眼线谍士，竟然将那些狗官干得一件件，一桩桩龌龊事都记了下来，更是撰了一本柳下册。”

李浪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尖，心想到底是游过官场的老混子，沾染了一些附庸风雅的尿性，连册名都起得如此应景。

靖王拧眉，情绪变得激动：“这是大理寺从这条老狗嘴里刚刚撬出来的消息，这本柳下册现在就在邰城员外郎府上的书房里，这里面可是握着半朝臣子的命啊，偏偏父皇这个时候还在天子山长青观，大理寺不得诏命，而我却得到消息，我那两位一直留守京都的兄长，已经开始各自派人连夜奔袭，前往邰城。”

李浪嗅了嗅鼻子，终于嗅到了一丝山雨欲来的味道，他目光流转，平静问道：“殿下说得这些，和我又有什么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