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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没变。
冷雨刺骨,周身剧痛,空气中充斥着血腥味,让他回想起带血的裙摆,不住干呕。他的肉体十分痛苦,但心中在狂笑。
历尽千辛万苦,他回来了,回到2o21年的雨夜,再一次面对蹑影藏形的台风。但万幸的是,时间没变。
o2:o1是26年前,萨利激起的风暴潮,席卷湛江沿岸的时间。但如今,查帕卡才将将靠近。他有充足的时间去应对查帕卡自然的轨迹,再一次挽回一切。
手机嗡嗡振动,来电显示为赵栋梁的号码。陈相果断挂断,给张瑾玥回拨过去一个。
电话被秒接,张瑾玥温婉的声音听得他想哭。他极力压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斩断三千思念和积压已久的疑问,只以格外冷静的口吻安排她和相熟的邻居一起前往华都汇避难。
两人对话间,赵栋梁呼入的电话一直闯入来电等待的队列,把陈相本就难以压抑的愤怒撩拨到马上破胸而出。那个薄情的老头,在得到灾难来临的一手消息后,不第一时间安顿好自己的瓷婚之妻子,而是把本能争分夺秒救人一命的电话打到本就安全的儿子这里。可这并不是因为他是一位慈父,而是因为他是一位不苟言笑的领导。
陈相清楚,在来电等待的尽头,必然是焦急的质问或者怒火中烧的骂言。质问他对台风路径的看法,骂他在火烧眉毛的时候不知溜号到哪里,一连十几分钟都找不到人。
因此陈相并没有理会赵栋梁的电话,而是以最快的度返回值班室。他要争分夺秒先把模式运行上,这才是当务之急。
返回值班室的路上,山脚下不断传来各种刹车停车的声音,半山腰也人头攒动,不断有从山下开上山头的车把人接走。主楼门口,或相熟或生疏的人与陈相擦肩而过,都皱起眉头,不断回头看他,脸上挂起关切,脚下却不停。
艰难爬上五楼,整个楼层空空如也,打开值班室的门,迎接他的是一声惊呼和高梵被吓得煞白的脸。
几乎所有在岗的人都被叫到山脚下的预警中心帮忙了,轮休的也正在被召唤回来。由于灾情重大,省里接管了防台指挥,市气象台只留守高梵一人。而高梵的主要任务是见到陈相后,第一时间告知他也去预警中心。
很显然,查帕卡正在靠近的消息已像刚烧开的水一样沸腾。
但陈相不为所动。寒冷和疼痛包裹周身,头脑却格外开悟。他出生在这片土地,和这里的风云雨电相处了26年,湛江市上的这一小方天空是他的老熟人。他谙熟它、研究它、剖析它、模拟它,他了解它身上的每一个脏器、每一条血管。
不论省里的、中央的级计算机算力有多强大,经验有多丰富,都不如面前正在运行的、根据当地观测数据精心调整过参数化方案的模式来的精准。参数化是对各种非线性的、不闭合的方程组的简化描述,是除初始场之外影响模式模拟准确性的最关键因素。
所以,陈相依旧没有理会手机上无尽的来电,只按原计划把迟来的卫星数据同化进初始场,驱动模式试图得到水平空间分辨率百米级的台风生命周期。这是应对这场灾难的最短路径。
空调被调到电辅热,暖风吹在身上,让陈相脑后滴答下淌的血迹逐渐干涸。自那声听得人心颤的惊呼后,高梵没再出一丝声音,只默默做着力所能及的一切。在驱动和等待模式运行的2o多分钟里,陈相丝毫没察觉到她的存在,只在注意力集中的间隙,从余光里看到摆在桌边的热水、毛巾、创可贴和纱布。它们安安分分呆在那里,不争不抢。
时间到,模式积分完最后一步。陈相一边满心镇定地查看结果,一边把手伸向毛巾和热水。虽然心中抵触,但赵栋梁他还是要见的,他要穿越冷雨,把眼前这份完美无瑕的预报产品送到预警中心。
然而,目光触及屏幕的下一秒,他手中的水杯跌落在地。
高梵很贴心,给的是四五十度的温水,没让他本就布满擦伤的身体再受一劫,但也没能温开他冷成一团的心。模式运行的十分顺利,结果却出乎意料。
查帕卡的17级风圈依旧出现在模拟视野中,但相对上一次模拟,位置偏出好远。上一次模拟中登6点位于霞山区一带,而这一次,则显示查帕卡会略过东海岛、擦着徐闻县,直奔海南去。而两次模拟仅间隔不过几十分钟,不应该有如此之大的差异。
一瞬间,陈相再次慌张起来。集合模式的诡异预报结果开始悬在眼前,挥之不去。他原本以为,集合预报中的成员模式对查帕卡未来路径的预报之所以格外散,是因为模式调试有误,是一个人为事故。而现在,他不得不承认其他可能,比如,查帕卡是一个自然的存在。
台风是天气尺度系统,属于大尺度运动,大到只在中低纬度生成而无法出现在赤道上,需要科氏力的存在才能生成。天气系统的尺度越大,描述它的核心方程组就越容易被简化,它的结构也就越清晰,不论是在人脑里还是在计算机里。
过去的几十年里,相对于龙卷、对流单体和湍流运动等小微尺度系统,人们对台风的研究是充分且透彻的。数值模式对台风的模拟即便不完全准确,也不可能拉跨到如此地步。
一顿自我内耗后,陈相选择不信邪。作为唯物主义者,他不允许任何东西凌驾于科学之上,于是把手头各种数据资料和参数设置相组合,设计出十几种不同的试验,降低模拟分辨率,让它们并行运行。他倒要看看,眼下的这个诡谲东西到底能离谱到何种程度。
用于模拟天气的程序,时间复杂度一定会在o(n^3)以上,每提高一点分辨率,就会引难熬的漫长等待。但同样,如果反过来,每降低一点分辨率,都可以把漫长的等待凝为一瞬。
堪堪等待十几分钟后,运行结果成功输出。他迫不及待查看,差点又把刚端在手里的新的一杯水也丢到地上。
12个模拟试验的结果叠加在一张底图上,以不同颜色标注,它们从台风2小时前的历史位置上延伸出,各自散,像是一把扇子。更离奇的是,扇子的骨架自扇钉处就开始散,连查帕卡当前的位置都无法复现。
作为在这一领域摸爬滚打将近1o年的准专家,他的认知被彻底越了。
凝神思忖之时,赵栋梁的电话又一次打进来。这次陈相没有再抵触,而是秒接,以一句“我现在就过去”打掉对方,然后利索挂断。
用被冷落了许久的毛巾草草擦掉脸侧、脖子上和手臂上的血迹,陈相立刻出了。既然决定打赵栋梁,那就打得彻底一点。自然的现象自然要用自然的方法来解决,如果连人类文明中最前沿的算法们都无法对台风路径达成一致,那么就让它们的创造者来做决定吧。
走出值班室时,陈相已做出决定。他要舍弃所有的算法辅助,以誓无二志的态度,直接给出结论:台风将在霞山区登6,并引风暴潮。
至于原因,他并不打算再像忽悠张援朝那样给出一个自认为完美但实则蹩脚的分析论断。他现在是席,相当于一个科室里资历最高的主治医师,会诊的时候,他的意见有足够的分量。
客观和主观从来都是相对的,直感可能只是灵魂混乱的呓语,也可能是先于逻辑推理产生的对客观事实的快照。大气是混沌的,大脑也是。
在2点o1分,意识和时间都被冻结的时刻,他曾在一个扭曲的时空里旅行1o次之多,只为救下张瑾玥和霞山区的一切凡尘。台风在霞山区登6就此成为他笃信无疑的直感。
他向来是一个理智的人,自学会1+1=2起,就从未相信过任何科学框架以外的事。这个夜晚,是他第一次放弃掉自己恪守的观念。但他别无选择。
被风推搡着走到山下的预警中心时,时间已指向凌晨3点半。那座明亮了整夜的单层玻幕墙建筑,已被水汽晕得模糊。陈相推门而入,穿过人头攒动的大厅,来到赵栋梁所在的小隔间。他倚在门口耐心等着,等待赵栋梁把手头的电话打完才去推门。
百叶窗叶片一致向下,投在双层夹丝玻璃的阴影挡住隔间里的一切映像,但陈相十分轻易地脑补出一张眉头皱得像刀痕的、无助焦虑的脸,像一只掉入蛇窝的癞蛤蟆。他马上就要把它解救掉了。
门开,赵栋梁和陈相对视,刚刚爬上脸的愠怒被惊讶取代,他的嘴唇动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和表情不相符的话。
“一个多小时不见人影,你是想造反吗?”赵栋梁问,眼神不断上下飘,打量陈相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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