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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

  民国十九年，白露。

  一条白绸子被风托在半空，伴着满天的纸钱，洋洋洒洒地落入我的眼底。

  还未见人影，吹拉弹唱的弦胡声已从东街飘至西街，时不时有百姓从大院里探出脑袋，白眼一翻，啐上一口唾沫。

  谁家的丧事能配得起这样的待遇？

  &1dquo;曹贼死啦！”卖报的小报童一路小跑，高喊着这句话，满脸的欢欣雀跃，比打了胜仗还激动。

  百姓议论纷纷，都在声讨这个&1dquo;姓曹的狗屁司令”。军阀连年混战，曹司令巧立名目，苛待百姓，赴任卓州，好事儿没干几件，家里的女人倒是从六姨太收到了九姨太，如今也怨不得人心向背，死了还有人沿街叫好。

  我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一身素白，怀中抱着父亲的遗像。

  &1dquo;《上海往事》公映啦！”剧场门口，一位工作人员拿着大喇叭，激动地宣布这个消息。

  我抬起头，两个工人踩在梯子上，举着一张巨幅海报正往墙上挂。上面是一袭华服的陈清如，容颜华贵，眼神妩媚。

  挺好。挺好。

  我抱紧胸口的遗像，迎着寒风，踩着一路的纸钱向前走去。

  父亲虽然病逝，但这世道对曹家的审判还远没有结束。

  父亲还没出头七，曹宅就被政府定为非法所得，按律充公！一家老小一时间全都慌了。我作为家里的长子，出面打点关系，从父亲的老部下开始，一路托人，上上下下力气全都使尽了，也只落得几句&1dquo;节哀顺变”的托辞。

  人走不仅茶凉，还要被泼得远远的，谁都怕溅自己一身湿。

  九个姨太，五个都逃回娘家去了，连夜收拾行装，家里值钱的古董字画、金银饰，装得下的，全带上路了。

  家里如今一片狼藉，昨天刚来了一拨债主，带着十几号人，进来就是明抢。我拼命护着，才把慧珊的嫁妆保了下来。我帮她收拾行囊，送她上船，特地多给了船夫两块大洋，让他这一路多多关照。

  半月之后，父亲过三七，我跪在他老人家墓前磕了几个头，一对铐子早已等候在一旁。当日宣判，我以通敌罪名被处以死刑，缓期一年。

  我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任司令要斩除旧势力，演的一出戏罢了。

  国民革命军在北伐战争中节节胜利，随着我父亲的去世，北洋军阀时代彻底结束。

  同年，陈清如凭借主演的《上海往事》在全国声名大噪，风光一时无两。

  5

  一只大红绣鞋刚踏出轿外，鞭炮一串接一串地&1dquo;噼啪”炸开，小孩子四处乱窜，大喊着：&1dquo;娘子来咯！”

  我揣着画好的扇子，在门口小厮异样的眼神中走进建国饭店。

  刚进主厅，就听见里面一片混乱嘈杂之声。我一听不好，挤开人群，只见陈清如一身凤冠霞帔，面如桃花，站在高台之上，右手握着一把匕，抵住自己的脖子。

  &1dquo;哎呀，吉时马上就要过了！”一位老妇急得乱转。

  段五爷刚往前迈了一步，陈清如的匕也近了一寸，吓得他不敢再动弹。陈清如红着眼，突然看见我，盯住我怀中的扇子，笑了。

  &1dquo;我等的贺礼来了！”

  &1dquo;恭贺陈小姐和段五爷，百年好合，永结同心！”我把扇子抛向陈清如。

  陈清如稳稳接住，打开扇子，道：&1dquo;你猜，上个月，我遇见谁了？”

  我还没回答，陈清如悠悠地点上一根红烛，自顾自地说起来：&1dquo;我遇见一个瞎眼的算命师傅，他问我，你这扇子是从哪儿来的？”

  &1dquo;我说，一个老朋友送的。他问了我一句，你的朋友，可还好？”

  陈清如苦笑一声，眼神落寞。

  &1dquo;禹之，”她竟叫出我的旧名，缓缓道，&1dquo;那时我才明白，你送我的究竟是什么。”

  我缓缓向前一步，伸出手，语气尽量温和，微笑道：&1dquo;小莲，把刀子给我。”

  她听到这两个字一愣，梅花在烛光下艳如晚霞，隐约间暗香浮动，她的眼角也被衬出一抹嫣红。

  &1dquo;都过去了，现在不都挺好的。”我面不改色地说出违心话。

  她笑了，笑容像绽开的梅花，眼中潋滟波动，眼神却从我身上移开，望着慌了神的段五爷，温柔道：&1dquo;五爷，这些年，数你对我好，我随口一句想演戏，你就找了全上海最好的老师。我喜欢阮玲玉，第一部电影就让我和她搭戏。知道我想家，年年清明都送我回青州。”

  &1dquo;是，是，清如，你下来，等我们完婚，你就是我明媒正娶的太太了。”段五爷双手伸向陈清如，满眼恳求。

  &1dquo;可我欠了别人的东西，你说，该不该还？”

  &1dquo;你欠了什么，是钱还是人情，我替你还！”段五爷着急道。

  她细细地抚摩扇子上的红梅，喃喃道：&1dquo;这么好的花，可惜了。”

  陈清如突然拿起红烛，轻轻一歪，将蜡油滴在扇面上，烛火一碰，腾地燃烧起来。

  &1dquo;你干什么！”我心里一急，上去就要抢。陈清如猛地掉转刀锋，直直地抵住我的喉咙，一只手举着正在燃烧的纸扇。

  &1dquo;别动！”陈清如露出微笑，火光在她的双眼中燃烧，看上去凄然又壮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