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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河封冻,天地锁国。灰冷灰冷的数九寒天,若檐下倒插之冰凌,乌涯涯漫天迫近,天兵天将般直逼下来。
王莽兀自打了个激凌,正悲怆间,见增秩碎步走来,将酱色披风轻轻披在自已肩头。王莽见增秩身着素裾短袄,头戴假髻,上无珠饰,一副奴婢打扮,不觉内心疚诘起来。增秩年龄尚幼,俨是两子之母,大儿王匡正值童蒙,女公子王晔适逢弥月,其为王家生儿育女,却未曾有过名份,甘作奴婢,潜心侍奉夫人而从无龃龉。
王莽将增秩轻揽入怀,怜爱道:“家有贤妾,惟增秩耳!常言道: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一粥一餐,当思来处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常将有日思无日,莫待无时思有时。唯勤能补拙,省俭可养廉。余忧万民而苦内眷,仰不愧天怍人,而俯怍小君呀!”
增秩闻言,忙用两纤纤手指摁于王莽唇上,莺声燕语道:“家主待奴婢恩义厚重;夫人待王匡、王晔如同嫡出;长公子、女公子,亦未曾欺凌庶出兄弟,我愿足矣。”增秩说罢莞尔一笑,又道:“亟盼家主待夫人相濡相呴,父慈子孝,当尽享天伦之乐也!”
“夫人一向品行端厚,因竖子王获一事,一直耿耿于怀。”王莽说罢喟然长叹,见增秩暗暗抹泪,心中五味杂陈,便退后两步,朝增秩深深一揖,遂内疚道:“诸多琐事,皆由余起。昔忝居三公,日日忙于公事,怠于私教。荀况曰:教而不诛,则奸民不惩;诛而不赏,则亲属之民不劝;诛赏而不类,则下疑,俗险而百姓不一;故不教而诛,则刑繁而邪不胜矣!尊翁罹难、王获遭诛,实乃莽之罪愆。小君委身巨野多年,未置名份,外人只知王宇、王嬿、王安、王临四嫡子女,然小君身下王匡、王晔无人悉知。余无以为报,谨乞小君宽宥,且恕余滔天之罪愆!”增秩听罢,疾上前抱头而泣。
粼粼范湖,若一面深邃之明镜,层层冰盘裹进了多少苍桑。满目枝桠,生无可恋地干枯地挺着,百无聊赖,好不乱人心脾。此有家丞董承来奏,言说驿站快马递送宫函已至暖阁。王莽闻听忙端帻正衣,然增秩见有来人,早抽身羞赫而去。
待王莽回至暖阁,见两邮差揖礼呈一鱼形木椟,漆器黑红相间,上敷一龙纹云缎,甚是精美。邮差退去方拆开宫函,始见一东宫黄绸锦轴,抻拉来看,乃骨秀神清之小楷,正文曰:贤野便启,傅后不豫,有宠贤牝鸡司晨,试北望整饬朝纲,烦中垒周全。着长子诣东宫站位,璞玉有琢!落款长信殿。
寥寥家书,皆灌注长辈之殷殷心血。桂宫帝太太后违豫之讯息,若北归春燕,正值衔泥筑巢之时,着北军中垒校尉刘歆居中斡旋,还朝指日可期。刘歆迁中垒校尉,乃王莽举荐料理京机防务,权势熏天。后刘欣承阼大位,便于未央宫大宴群臣,为博皇帝新欢,有宫内宦者于东朝凤榻旁并置宝榻。大司马王莽宴前巡视,见傅太后席榻与东朝等同有违论常,大雷霆叱责道:“定陶傅后乃藩王太后,岂可与当朝太皇太后并席而居?”随令撤去席位,并将有礼司执事及内宦常侍一并抓捕治罪。
傅太后听闻恼羞成怒,气咻咻拂袖上车驾离未央宫。新帝刘欣听告龙颜大变,太皇太后只得出面居中斡旋,令侄子王莽递呈辞表,卸职休养。新帝刘欣旋即批复后,另着封傅太后为“帝太太后”,居永信官;封母亲丁氏为“帝太后”,居中安宫。然傅太后得封帝太太后,遇东朝王政君竟不予下拜,且直呼太皇太后为“老妪”。未过多久,刘欣又于丁傅两后唆使下,竟驱逐王莽出京,贬黜回南阳郡封国新都。此一去,便是三载。
岁旦日近,东朝之容颜,已于脑海中化作飘零之残叶,孤寂空寥,随风而行,仅残留一线脉络。王莽下意识于笔架山挟过一湖笔狼毫,铺开竹简,却无从下笔。此间有侍女原碧拿过玄墨,于砚台内注入清水,细细研磨。王莽侧身见其身穿绿缎短袄,头扎双髻,稚嫩水肥之小脸蛋上,水灵灵之双眸正清泉般探睨着自已。
王莽放下湖笔,见原碧神情飘忽不定,不由轻怜痛惜一番,便和婉劝勉道:“你居新都三年,与息妇吕焉同挽豆蔻,芳英待灼,砥砺深耕,履践致远,当不负韶华。切去长安辩见识远,未来可期也。”原碧懵懵懂懂地颔应喏,与主人相处素来谐宜,目光并未躲闪。原碧自进得王府,王莽从未视同奴婢,吃穿用度与小主吕焉并无二致,虽恃宠而骄,逐随年轮推移,却也懂些主仆之分,力争做一些力所能及之琐事。
“俟几日,余着王宇鸾凤西返长安,你可随行。”王莽书好信牍,封泥后置入蓝锻锦套,见原碧一脸委屈,便劝慰道:“少小进宫,当奋楫笃行,非诏狱问罪,怎生出此等哀相?”原碧垂忸怩,招罪般撕扯着衣襟。其从未出过远门,闻听遥赴京师,既外慕徏业,又迟迟不舍,诚若断雁孤鸿般,怅然若失。
“此去京城,千里迢迢,你与吕焉形同姊妹,彼此相顾,结伴同行,岂不美哉?”王莽轻抚原碧稚嫩之脸颊,怜笑道:“将公子二人传来,交代几语,方合符去京!”
云开雾散,却晴霁,牖外金轮喷薄出,遥望意兴阑珊处,金轮一截截,遍地金粉破门入。王莽又书一信牍,封泥压印,置于红缎锦椟内。王宇吕焉掀帘进阁,唱喏毕皆趺坐一旁。且见王宇弱冠之年,身披青紫燕居冬皂长袍,髻扎深蓝纶巾,浓眉凤眼,一副循规韬距之姿;吕焉柳眉灵眸,水嫩欲滴,身穿明绿曲裾三重衣,百合髻搭挂各色珠花,又间插燕尾一步摇,略略一抖,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真的是粉嫩可人。
王莽开门见山道:“东朝有函,桂宫傅太后身心违豫,沉疴难起。乳子董贤,以弱冠迁驸马都尉兼侍中,逆领内朝。尔等且去静园打理,于东宫光禄勋处谋一门将,左右兼顾,乃翁自有斡旋之地。吕焉携原碧赴长信随侍太后,且悉学宫廷礼仪。不遗巨细皆详于报牍,尔等依此可便宜行事。”
王宇听罢施礼应喏,但见吕焉一脸懵懂地站起身来,略施肃礼,略嘟小嘴道:“奴家一清素女子,习得宫厅礼仪又能作甚?”“去了便知。”王莽敛容屏气地趋于炉前,用铁杵卸了炭渣,方折身劝慰道:“你姑大母年逾古稀,郁郁寡居深宫,日日难觑亲人面,你等绕膝东朝,返老还童也未可知!”
此间原碧将暖茶一一奉上,见气氛肃穆,便立于一旁。王莽谆谆间见牖外人影晃动,便不动声色道:“家事勿念,有家丞董承操持,万无一失。董承本有柱国之才,然乃翁禁居新都,某日定叫其金印紫绶,不枉其拳拳护国之功。”王莽说罢端盏欲饮,见窗外仍人影幢幢,便将陶盏搁于几案之上,暗支原碧于院中察探。待原碧折回,王莽适才端出红锦简椟交于吕焉,哑声道:“兹信函务呈太皇太后,切莫大意!”吕焉称喏施礼接过简椟,遂藏于袖袍之内。
“宇儿近前,”王莽见王宇趋近,便将蓝锦简椟交于其手,低声道:“函椟紧要,务必亲呈北军刘歆,切勿假于他手!”王宇知晓刘歆乃父亲门人,掌管京师布防,如此斡旋,自是明了,遂将简椟藏于袖袍之内,称喏揖礼便去。
却说董承逃回寓所,一下子瘫卧于床榻侧沿,目光呆痴地对视窗外城垛,许久没有回过神来。其妻李氏见董承如此狼狈,甚感诧异,便将满身横肉往董承身边一堆,调侃道:“良人,这是睲窥了哪家美人,弄得如此这般狼狈?”董承曳斜妻子一眼,髭胡一吹,端起案几凉茶古咚咚一饮而进,末了擦了把嘴,狤笑道:“今日本相豁然开窍,董贤遣我监守王莽,害我三载身陷囹圄,董贤误我!”董承言罢,莫名又朝妻子奸笑,其妻颇感疑惑,瞪圆铜铃大眼叱喝道:“老母随你几度春秋,栖居于此,整日里心神不宁,连个狼崽也未曾怀过。老姑明日便回京师,叫你尝透鳏夫之苦!”说罢伏于案角嚎哭起来。
“细君莫哭,”董承也扒至案角,喜笑盈盈道:“今王莽得一宫函,太皇太后遣长公子回京打点,后日起程,我等还朝之日当不远矣!”其妻泪水涔涔望着夫君,嗫嚅道:“你一小侯家丞,毋有此念。”董承咧嘴诘笑道:“适才临窗闻讯,方知王莽待我甚善,一俟还朝,荐本君金印紫绶,一飞冲天哪!”
李氏一听大嘴裂成了烘柿,瞥眼啧啧道:“王莽尚无令所可居,金印紫绶?当察良人于廊下,故说与你听吧!”董承啼笑一声,两眼眯成一字道:“细君,但放宽心。须臾将奏牍付诸灶台,将都侯功德上禀朝廷,襄助其力,光宗耀祖尚未可知也!”董承说罢取出奏牍,于灶膛打火引燃付之一炬。
当双马辎车辗过京都南部斗城之章城门时,吕焉与原碧皆叩开辎窗探头张望,满眼望去,尽皆琼楼玉宇,紫房金阙。巍峨壮观之皇城气象,真叫人眼花缭乱,应接不暇。王宇撩帘跳下辎车,惊得马夫疾拉缰拴。王宇一边四处眺望一边紧随辎车而行。
时值晌午,辎车于一处气势恢宏的三门府邸前嘎然而止。三人下得车来,举目瞻望“大司马府”四个金篆大字,心酸纵有千万种,热泪盈眶莫抒情。
王宇趋至西偏门,搭手轻叩稍许,便听“吱呀”一声,但见玄漆偏门开处,一老者蹒跚趋出,哑声询问来者何人。俟几人上得前来,老叟定睛见王宇吕焉,寻思须臾,竟掩口失声痛哭起来。王宇夫妇认出是管家王翁,跟昔日完全判若两人。昔日王翁,心闲手敏,四清六活,如今已蓬头历齿遍生华了。吕焉再也抑制不住内心波澜,上前揖礼叫了声“王翁”,便一下扑于管家肩头,莺声抽泣不止。原碧默默立于一侧,虽不识得王翁,见吕焉恸哭也红了眼睛。王宇上前一把攥住王翁双手来回揉动,泪珠于眼眶里滴溜溜打转,终是未曾滴落下来。
黄鹄一远别,千里顾徘徊。踏进这魂牵梦绕之府邸,花枝却早已凋敝,树干挚天,蔓草丛生,檐上冰凌尚未化尽,霉蚀之气已扑面袭来。几人随王翁进得中庭,满目见暗牖吊悬丝,画梁堆燕泥,翠钿折几角,宝镜生锈尘,王宇吕焉不由又唏嘘生泪,水银瀑泻般滚落于清冷府邸的每一寸角落。
待中庭脱履席坐,细说逶迤,方知举家自回封国,王翁见柜面拮据日紧,便尽数遣散所有奴婢,硬生生一人撑起了一个府。去秋王婆身染重疾不治而亡,王翁劳心焦思,积劳成疾,便一直萎靡蹉跎至今未愈。几人唏嘘几多愁,王翁起身欲至闾里招些伙计,王宇见王翁蹒跚走远,方回过头来,目光最终落于府门上方悬挂的匾额之上。匾额恢宏大气,系黑漆楠木制就,阴刻金字“大司马府”,虽蒙尘多日仍熠熠生辉。
此匾由已故汉平帝御笔书写,体方笔圆,行款大气,法度森严之金文小篆,实乃当世之珍品。王宇思虑良久,便差原碧搬来一黑漆长凳,遂扶墙而上,轻轻抚摸曾经的辉煌,不免心潮起伏,暗自神伤。
翌日破晓,婢女伙计一行七人,均一字排列于砖蔓中庭。今日王翁分外心盛,安置宿室、着装、膳房清扫等诸多事宜。吕焉、原碧亦不清闲,协助王宇将一新匾高高悬挂于府门之上,上书曰:静园。静而不争,静居则安;恬淡为上,胜而不美;身心转恬泰,烟景弥淡泊。
王宇心中自是敞亮,世事无常终有定,人生有定却无常;树欲静而风不止,此时无争胜有争。初观水面波澜不惊,然水下,暗波汹涌澎湃之声如大潮般,正一波波排山倒海地撕杀着,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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