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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算了一下,现他们可能要差一半以上的年龄。
二
那天娄萌叮嘱我一定晚些走,说一会儿专门有车子来接我们。我问她什么事情?她笑笑“到时候就知道了。”我被这神神秘秘弄得心里痒,再问,她说
“霍老要接见你们了!”
“什么时候?现在?”
“就现在,霍老一会儿派他的司机来接我们。”
正说着电话响起来了,原来传达室把电话打上来了。娄萌有些慌促地抓起桌上的提包,招呼我一声,往楼梯那儿快步走去。我跟上她。
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停在院子里,司机戴着雪白的手套,拤着腰站在车旁。这个人外号叫“蓝『毛』”,系着一条闪闪光的电镀腰带。这时候他很利落地摆了一下手,打开了车门,坐到了驾驶员的位置上。我们进了车子才现,原来里边已经坐着纪及。
车子在娄萌宿舍那儿停了一下,娄萌下,于节院长上。原来他要陪我们去见霍老。车子开得很快。于节的头梳理得一丝不『乱』,好像刚刚理过,两手合起放在胖胖的小腹上。我又看了一眼左边的纪及,他正像以往那样皱着眉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他总是这样呆,总是有点过分专注。
车子驶进了一个深宅大院,一会儿又飞快地打了个陡弯停住了。我们一下车就站在了一座小楼跟前,这就是霍老家了。小楼建在靠近山脚的一片小松林边上。整个的大院里都住了一些重要人物,他们是这座城市的管理者。这部分人活得很老、很好。站在这儿,可以感到一种带了松脂味儿的清新空气正从山脚那儿吹来。蓝『毛』摘下手套往车子上一抛,然后引我们进楼。
小楼里面很朴素,多少有点凉爽。于节走在蓝『毛』后面,我和纪及走在于节后面。走过大厅往右拐了一下,踏上了一块浅蓝『色』的地毯。这块地毯蓝得可爱,像泛着油。我现纪及还是那副神情,像是一直盯着于节的后背往前走。于节院长实在是有点胖了,稀疏的头快盖不住头皮了。从『毛』稀疏的后脑这儿看去,他是一个多么厚道的领导啊。我们待在了那儿,因为蓝『毛』进入了另一个房间。
一会儿接见我们的人出现了。
我从来没有这么近看过他。老天,这哪里是一个老人啊,整个人看上去只有五十多岁的样子,绝不像想象中那么衰老。以前我们在判断年龄时多么容易犯概念化的『毛』病啊!瞧瞧他吧,比我那次远远望去的样子还要年轻。他站在一间很宽敞的会客室门口,跟我们一一握手,连经常见面、经常找他汇报工作的于节院长也不例外。他握着我们的手,脸上流『露』出仅有的一丝微笑,但极为亲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做了一个手势,让我们进去。
我和纪及坐在一条长沙上,于节坐在了霍老旁边的单人沙上。而蓝『毛』环顾了一下会客室里的暖水瓶,又看了看杯子里泡好的茶,就到外边去了。我们每个人的面前都摆了一杯热茶。我注意到这个会客室大约可以坐二十多人,如果再添一点椅子,就可以坐三四十人了,足可以用来开一个座谈会。屋子里没有烟缸,可见在这里是不能吸烟的。
霍闻海中等个子,稍稍有点胖。我惊讶地现,他长得像个老女人,而且也像女人一样留着齐耳长。他仍然保持了东部平原的那种口音,说起话来缓慢、低沉,语调十分奇特。我想大概这也是他不苟言笑的一个原因吧。如果他在路上被一个生人看到,也许都会把他看成是一位老太太。他脸上的『毛』不重,并且又及时地剃除了,这使他看上去越不像一个男人了。我心里想,大概由于他极少去一些公开场合,所以才越来越神秘、名声也越来越大吧。他经常来往的都是这座城市里的重要人物,所以也就更加神秘了。他在人们的想象中变得庞大了,变得不可接近、不可企及。可是,瞧这个人现在就在我们旁边,就在几公尺远的地方,他在微笑呢。是的,整个人非常和蔼。因此无论马光背后用多少玩笑来讥讽面前这个人,我这会儿还是多少产生了一点感激的心情。我觉得能够和他一块儿坐着,听他谈点什么,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
于节先向霍老介绍了我“霍老,这位老宁嘛,也是个秀才喽。他是我家娄萌的同事……”
霍老面带微笑点头“噢,好的,好的。”
他身子一动不动。我觉得他的目光多少有点呆板。他的一只眼睛似乎有什么『毛』病,真的,两只眼睛是不同的,左边的一只是温和的,有点生气;而右边的眼睛却阴森森的,冰凉冰凉。我第一次看到一个人可以长出两只完全不同的眼睛!我心里突然忐忑起来。
于节又介绍纪及“喏,这一位就是我们的纪及了。就是以前给您谈过的、一年前分配来的那个……名气很大哦,您看,现在的年轻人……”
霍老似乎对纪及更感兴趣一点,迎着他点头,笑笑“好么,很年轻么,我们的事业后继有人么,大有希望么。好么!”
于节又说“您的传记我安排了他们一起合作,两个人相互取长补短,一定会完成得很好。他们准备先熟悉一下材料,在下半年把初稿拿出来,到时候还请您……”
霍老的手小幅度地挥动一下,打断了于节的话“不必了,初稿出来你看一下就可以了。你是很熟悉的嘛。嗯?”
于节说“如果那样也可以;我担心您的时间和身体……那算了吧,就由我来定稿吧!”
霍老呷一口茶水“好的,就这样吧,好的。”
他把目光转向我和纪及,语调极其低沉、和缓“本来么,我不值得你们一写,我有什么可写的嘛。可是更上边,有关领导同志还是坚持写一写。这作为一个抢救项目,我不得已只好同意了。不过,我希望你们更多地写一下土地和人民,而不要过多地写我。要记住,多写那里的山山水水,那里的——人民!”
这时候于节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飞快地记了起来。这一下让我和纪及都有点尴尬,因为我们竟然没有带一个本子一支笔。霍老好像也注意到了这一点,瞥了瞥我们,又转身看看于节,盯着他飞动的笔尖说下去
“人民才是真正的英雄,而我们自己却往往是幼稚可笑的。”
于节点着头“是的。”
霍老仰靠在沙上,微微闭上了眼睛。我现他梳理得十分齐整的头在沙的靠背上蹙了起来,看上去越像一个老太婆了。他眯着眼,显得十分慈祥。他厚厚的嘴唇一定阻碍了他的语言功能,所以他说起话来就格外慢、格外费力。这时候他大概已经陷入了沉思。也许我们不该过分地打扰这位德高望重的老人,哪怕是短短的一句话、一个字,也可以引起他各种各样的回忆……
就这样,会客室里静静的,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以听见。终于,纪及把面前的杯子弄出了响动——他大口地喝起了水,接上说了一句
“霍老,您给我们谈得细一点吧,这样我们写起来就容易了。我们希望找机会跟您更多地谈一下……”
于节马上有点慌促,看看霍老又看看纪及。霍老睁开了眼睛。我觉得他的右眼——就是目光冰凉的那只眼——往纪及那边用力地看了一下。我现纪及在这目光下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霍老开始回答他的话,不过依然像刚才一样的语气
“这些你们可以去找于院长了,他还会给你们提供一些材料。我最近身体很不好,事情也多,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去问于院长……”
于节立刻把话接过去“是的,我那里有很多材料,你们找我就可以了,尽可能不要打扰霍老,他现在连很多重要的会议都不能参加了……”
纪及好像又说了一句什么,十分惋惜地搓了搓手。他又大口喝茶。
就这样,一次重要的接见结束了。从跨进会客室到离开,大约只有二十分钟左右。这越使我觉得有点沉重,一种被压迫被压抑的沉重。我们作为一本传记的执笔者,当然想与对方有更多的接触、更多的了解。我甚至想了解这座小楼里主人的日常琐屑,他的生活习惯,等等。比如说通向会客室的这个走廊尽头的房间,它是怎样的?它的陈设?在大厅里弯弯向上的楼梯铺了地毯,踏着那个舒服的楼梯走上去,里面还会有什么?当然,这些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并没有放肆到提出这些要求的地步。
三
我和纪及开始消化材料。这些高高积起的复印件啊,全是一些有关霍老的事迹介绍。我觉得一个最简单不过的办法,就是尽可能使用这些材料,将它所提供的一切加以剪裁,用一种严肃的,同时又不失活泼的笔调写出来。如果有可能的话,再配一点图片,这可能就是一本不错的书。可是纪及偏偏那么认真较劲,执拗得很。他说
“一定要看霍老的着作。要看他亲手写了什么,这是任何东西都不能取代的……”
他要从那个人的字里行间去了解一切,寻找一颗心灵。我明白,也完全能够同意,可是我似乎有什么预感,甚至有些担心……我没有说什么,既没有反对纪及,也没有表示赞同。因为他是对的。纪及向于节提出了这个要求,于节也不好回绝。几天之后,于院长终于让办公室的秘书送来了好多材料。这些材料有的还带着图书馆的标签,有的依然是复印的。纪及很快把这些材料读完了。刚开始他还做了卡片,后来干脆连卡片也不做了。他从中找了几份让我看。有一些书不是霍老的,只是作为主编在书上落了名字——对这类着作纪及一概不看。他要看的只是霍老亲笔写下的东西。他给我的几份材料都是一些哲学方面的文字,比如《再谈真知来自实践》《谈内因和外因的关系》,等等。说真话,作为哲学着作,这些文字有点过于浅显。不过这毕竟是面向大众的普及读物,再加上时代的局限,似乎不必苛求。但接上纪及又把复印出来的一些诗作给我看了。应该说我是这方面的一个“小小专家”。
感受如前相同。那些关于“战地重游”,关于“大海”“大河”的感慨,关于历次“生产运动”的颂扬,只是一些文白夹杂的押韵句子而已。是的,时代的印记;还有,就是它所特有的某种淳朴和清新——甚至是刚健与单纯交织的特别气质。尽管如此,也还是与霍老极大的诗名形成了强烈反差。我随口说“也还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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