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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后看的是从文博部门拿来的霍老书法作品的复印件。这是经过于节的再三努力才搞来的,很不容易。说实话,正是这些书法作品难住了我和纪及,因为我们都没法评判它的优劣。书体大致让人眼熟,不过它究竟是什么体还说不准。每一个字都写得很大,一律草书。我不懂。这一点我和纪及都是外行。我们最后看的是霍老的散文和杂文,一些在战争年代表的通讯、短文。它们与那些诗作给人的感觉差不多,虽然没有出人意料的深奥,但实话实说,内容仍旧有可取之处;因为年积月累,数量上倒也的确有一些了。
大约就是研究了这些资料之后,纪及的热情迅冷却了。
他再也没有与我谈论合作的事情,奇怪的是却没有完全放弃这个工作。在勉强取得于节院长的同意之后,纪及一个人背着背包到东部去了。
他走了几个月,回来的时候记了满满几大本。那都是关于古航海遗址的一些勘察笔记。当然,霍老出生地的一些事迹也记了不少……
他正是在这次东行之后,工作的兴趣越来越淡,最后竟把它抛到了一边。
现在看,纪及那一次实地考察传主的过去,当然是至关重要的。一切皆由此转折。正因为他的实地勘察,结果才让其大失所望。从霍老的父母到霍老的青年时期,他都记录得一丝不苟。很可惜,霍老的“传奇人生”不仅没有打动这位年轻人,反而让他放弃了自己的工作。
于节也许现了这一点,几次催促纪及。纪及一声不吭。娄萌不得已又找到了我,让我找他赶紧工作起来。
那些日子里,我们关在那个单间宿舍里,闷闷地喝茶,偶尔还点一支烟。我们都不会吸烟。他让我学着吸一支。烟味把我们呛得不停地咳嗽。他断断续续讲了一些事情——关于传记,关于霍老。
霍闻海的母亲是一位农村『妇』女,一贫如洗任劳任怨,善良而无辜地过完了自己的一生。她的最大不幸是找了那样一个男人。这人是典型的乡间流氓,赌钱,屠狗,后来还做了民兵头儿,是人人都害怕的那种角『色』。在村子里,一提起霍闻海的父亲,那些上年纪的人还直冒冷汗。不少人还记得,那个人当年甚至自己动手造了一杆土枪,一天到晚背在肩上,喝了酒就爬上屋顶迎着巷子放枪。他故意把枪口抬得很高,把走上街头的那些人吓得『乱』叫。妻子几乎每天都要挨揍,他吆喝一声,整座小泥屋都要抖动。他起火来,有时会一整夜边喝酒边打自己的女人。霍闻海出生不久就开始陪母亲挨揍,有一天他对母亲誓,说要杀了父亲。
父亲用钓鱼钩拴上一块鸡肉,一口气钓到了好几条狗,把狗肉埋在冻土里,按时挖出来吃。整个冬天这个男人都是醉的,整个冬天也是母子两人最难熬的日子男人光着身子蹲在炕上,一手端着酒壶一手握着皮带,动不动就抽他们几下子。母亲一连声告饶,用身子去护瘦骨嶙峋的孩子,这更激起了男人的火气。孩子一声不吭,死盯住这个男人。男人提起他的两只小腿,做出一副劈杀的样子,母亲好一顿哀求才算饶他一命。可是刚刚坐到炕上,他还是死死地盯住这个男人。
这一年霍闻海十四岁。又是冬天,河上封了冰,父亲十多天失踪后终于回家了。母亲赶紧为男人热饭,想不到男人酒足饭饱后当着孩子的面使出了兽『性』,往死里折磨妻子,一直把大脚踩在她的肚子上。黎明时分,母亲眼看就要上不来气了,憋得脸都紫了。儿子先是出哀告,然后就到黑影里『摸』出一把菜刀。他照准男人踏住母亲的那只脚狠狠砍了一刀。一声长嘶。他扔了刀,撒开腿就跑。
瘦得皮包骨头的小闻海像寒风中的一只小鸟,半身赤『裸』,没命地飞去,一直飞出了曲折的街巷。可他的身后是那个红了眼的男人,这人手举一柄四齿粪叉穷追不舍,一只脚血糊淋拉。这场疯狂的追赶被早起的村里人看到了,他们惊得大气不出。
半身赤『裸』的孩子跑啊跑啊,一直跑到了河边。一夜的激流把河冰冲开了一道宽宽的口子,这使孩子无法过河。他在冰口旁边蹿了几蹿,一咬牙一闭眼,噌一下跳了过去。正这时后边的男人也赶到了,这家伙无奈地看了看泛着冰碴儿的河水,然后照准对岸的儿子猛地抛出了粪叉,嘴里出“嗯”的一声。
那柄粪叉几乎紧贴小闻海的头皮飞了过去……
霍闻海就此开始了流浪,半年后又跟上了出佚队。就这样,他一直随着支前的人流往前,一年后又和一部分年轻民工一起,直接转到队伍上当了兵。
《无可奈何》
一
大约是我和纪及从东部回来一个多月之后,娄萌郑重地警告我说“你们从现在开始,再也不要议论霍老的事情——特别是他在混『乱』年代、在领导小组的那些事情……”
我极力回忆曾跟哪些人谈起过霍闻海。似乎记不太清。不过我记得曾跟一个最好的朋友——在高校工作的吕擎讲过。不过他不是随便传话的人,不可能跟其他人传播。想来想去,最后想到了王如一。
那一次他到我这儿玩,谈到现代诗,主动提起了霍老。我当时凭记忆念了霍老的一旧作,接着就谈到了写传记的事情,谈到纪及了解到的一些关于霍老,特别是他在领导小组的事情,说“看来我们是没法完成这个艰巨的任务了。”当时王如一立刻瞪大了一双猫样的眼睛,那双眼蓝幽幽的“为什么?”他这副模样多少让我产生了一些警醒,于是就设法绕过了这个话题。王如一咬着牙关,笑了。接下去我不再提霍老。
现在我怀疑就是从他这里,有些话经过夸大和进一步演绎,越传越远。我记得当时特别嘱咐王如一千万不要再给其他人谈传记的事了,以免扩散,使霍老误解纪及。王如一嗯嗯答应着。可是今天我才恍然大悟他并没有承诺什么,而且即便承诺了也并不可靠。正如纪及所言,王如一这个人是不值得信任的。他这样评价对方
“他属于另一种人。”
我告诉纪及“他在这儿夸你,说你们两人交流很多,他经常到你那儿玩,是少数看得起的人之一;还有,连他一贯瞧不起人的夫人也去看过你……”
“我对这种言过其实、当面奉迎的人总是不放心。他见我第一面就说‘你的学问和人格都是顶尖的,我一辈子都难以望其项背!’还说‘咱这个单位复杂得你怎么想都不过分,但我们之间的情感、我们的友谊是永久的,会保持终生’——他还特别提到了前些年知识界的磨难,‘我们这儿简直是一场连一场的混战,是最敏感的地方,几乎没有一个人不受伤害。其中原因固然很多,但还是要说到知识分子的弱点坚忍而又脆弱,天『性』多疑,听信谣言,容易起哄,幼稚,感情用事,结果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就是坏心办了恶事,同事之间差不多都他妈不敢交朋友了——如果那个时候你在这儿,我们就会背靠背地干,那时候可以互相保护……’他当时说得动情,泪水就在眼眶里打旋。”
“他属于爱哭的男人,这种人应该提防。”
“他说前几年科学院也闹过许多大事。好多人差一点没被整死……”
我知道那也算一个特殊时期。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人们开始埋头于自己的专业了“现在毕竟不是过去了,大环境已经改变了,如今再也不会把大批的人赶到农场工地,或者抓到监狱里去了。”
纪及没有做声。谈到王如一的老婆,他马上摇头“那是一个可怕的女人。我真怕见到她……第一次跟丈夫到我这儿就『乱』翻『乱』找,把我的卡片碰在地上,还到床上抓起短裤给王如一看。王如一转脸就对我说‘这个娘儿们可得小心,她一高兴,五分钟就能把你收拾了。’——这是一对什么夫『妇』啊……”
“那你就远远躲开她好了。”我笑了。
纪及的脸『色』非常难看“她叫我‘叽叽分子’——说‘我最讨厌‘叽叽分子’!’”
“王如一来往最多的人还有谁?”
纪及想了想“他有一个好朋友,虽然不常见面,可都知道关系密切。那人由于特殊的原因和于节来往密切,甚至也能接近霍老。不过他在外地的一个研究所,离这里有一千多里呢,叫耿尔直。”
“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蛮粗的。”
“是的。我刚开始看到还吃了一惊,以为是研究所的雇工。根本不像一个文化人,满口脏话,动不动就骂人。”
我明白这是怎样一种人“假豪放”。他们伪装粗鲁,以此来博得别人的好感和信任,同时也为了掩饰自己的软弱和胆怯、曲折阴暗的心理……
我把娄萌的话告诉了纪及。他怀疑就是王如一和耿尔直之流乘隙而入“当时让他们来做会多好啊,这也是选人不当的后果!”
我同意这样的推断。但我怀疑那两个人会是好朋友,因为我听过王如一在我面前说耿尔直的坏话那个人有高级职称,实际上腹中空空,是靠送礼才捞到的;那才叫送礼高手呢,看上去大咧咧的,内里却是胆大心细,一旦看准了就不惜血本,于节也是受惠者;他那个粗鲁劲儿正合霍老的胃口……我复述了一遍王如一的话,纪及说“由此你就可以看出他们所谓的友谊到底是什么。”他痛惜地叹气,“另一些人也许就因为扔不下斯文,弄得越来越可怜。他们最害怕暴力。开大会的时候,有人如果提一点什么意见,哪怕这些意见很隐晦,并且不一定是指向上边的,立刻就会有人跳起来——他们故意满口粗话,拍桌子砸板凳,还威胁着要把谁揪出来。他们显然想用暴力威胁那些提意见的人。这一招果然管用,很多人再也不敢讲话了。那些家伙早就『摸』透了专家们的脾气,谁受得了面对面的人身污辱?”
纪及的话让我想到了以前工作过的o3所。真佩服他的深入观察,说得一点不差。我曾经与吕擎交谈过,他说大学里也是一样,如果一个人不学得粗鲁一点,简直就没什么生存空间……纪及叹气“我常常想,一部分人为什么非要从小辛辛苦苦学下来、走进一种专业不可呢?这带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战战兢兢的生活,是回避和退让,而且常年累月的思考还损坏了体力。人要打谱过另一种日子,像许多市民,他们直到现在还要去拉煤球,去煤场排队,到廉价货场里挤……这需要有个好身体。我们恰恰在日常的脑力劳动中把那点宝贵的体力耗尽了。我有时不知道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上来,要选择这样的一个职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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